二爷叫顺顺,是个哑巴,村里跟我同辈的人都叫他哑爷。
哑爷个头小,黑瘦,驼背,满脸皱纹,一双疲惫的眼睛。哑爷总戴一顶左扇紧贴着帽顶右帽扇上下扇动的发白的破棉帽,穿一件从不离身棉花外露的蓝色衣裤,拖一双几乎成了两样颜色脏兮兮破烂的棉鞋。哑爷很勤朴,又很精明,就是比村人忙,农闲之际,犹为入冬,当村人们裹着肥大的棉衣穿着黑色条绒的旧棉鞋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聊天时,哑爷总风尘仆仆,疯疯癫癫地背个大纸箱去赶集。哑爷做火柴生意,听说那时一盒火柴能赚2分钱,别看他早晨背一大箱东西,当晚风重新凝结了晌午融化的雪水的时候,他便笑嘻嘻的提着空箱子,抽着留有半截带有一股刺鼻呛味的旱烟,从晚饭后继续聊天的村人们中间走过。是不是有一两个留着花白胡子的拍打他的肩头,打打手势,大概是想问今天的生意如何,而哑爷总是以上齿嚼下齿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和右手食指为代表在头顶的一晃,博得了在场人的大笑,而他泛红的脸颊就显出尴尬与喜悦交织的神情,人们始终也不知道哑爷今天赚了一元钱或者十元钱,还是赔了一元或者十元,因为,答案对他们并不是很重要。
哑爷独身,没有妻子,自然就无儿无女。倒是听奶奶说哑爷在五十年代娶了一个逃荒的外地女人,那女人并未嫌弃二爷是个哑巴,只是哑爷家那时能吃饱,不过,后来那女人还是走了,女人走了后的哑爷没有寻找就再没有讨老婆。日月如梭,也许是哑爷没有孩子的缘故吧,当哑爷每次强拉着将我逗哭时,总免不了妈妈的狠狠斥责,但哑爷是不计较的,因为他喜欢我,更喜欢揣摸我的小鸡鸡。哑爷从来不抱别人家的孩子和比我小一岁的妹妹,甚至他很少跟邻里的女人们打招呼,村里人都这么认为。
我上小学时,由于哑爷打发的岁月太多,已不能和往常一样疯癫癫的去赶集做生意了,就在常营村小学门口摆了个卖糖和瓜子气球之类的小摊,八六年暮春,学校年久失修的教室屡屡塌陷,终于得到批准要重建校舍的消息乐得全村人沸腾了半个多月。但因资金不足村人仍需集资。捐款集资的大会,举行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全村人都精神焕发,就像即将出征的士兵,队列自然整齐,因为这是造福桑梓功在当代利在后世的大举措,这与当年营造女娲神庙时人们高涨的热情没有两样。这天,哑爷也异样地高兴,只是衣着依旧。他站在村人的最后面,笑的最开心,有人取笑按手势说要给他盖新房子,哑爷只是低着头笑。捐款那阵子,老校长被眼镜坠得低落的光光的头一点一点地,不时地在喇叭上高亢的宣布人的名字和捐款的钱数:
“常新林,五百”
“常智勇,一百”
“李耀林,一千”
“杨随生,五十”
……
渐渐地,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开始趋于平静,看到村民们都满意地完成了自己的夙愿,老校长宣布散会,当大家准备退场时却被突如其来的咿咿呀呀的声音给楞住了,只见哑爷边往主席台跑边叫,飞一般,还未立稳,便从怀里掏出一沓沓钞票塞到老校长手里,全场人惊呆了。老校长惊惧的眼神湿润了,蓦地,他颤抖着认真地数了起来。
“一元,两元,三元……”
“一十,二十,三十……”
“三百捌,三百玖,四百。”老校长此时已热泪盈眶,以青筋暴突的脖颈用前所未有的声音大喊到:
常顺顺同志,捐款四百元整”。顿时,近千人的会场上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而此时的哑爷仍和先前一样,泛红的脸颊又显现出尴尬和喜悦交绘的神情,他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只是静静地站着,笑着……。打那以后,村里再没有人取笑哑爷,逗我时的哑爷即使我哭了也没有受到我妈妈的斥责声。
二个月以后,因父亲要外出工作,我们随着搬迁外地,就断了关于哑爷的消息。直到我初中毕业,来临夏出差我的一位叔叔在和我们聊天时偶尔提起哑爷,说哑爷在拆旧校舍当人们休工了他一个人干时从屋顶上吊下来一块土坯,因为流血过多,在去医院急救的路上就走完了他孤独的一生,吊丧那天,全村好多人都戴了孝。
是夜,月亮贼圆。
【以此文怀念我逝世十周年的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