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回一次老家,生疏和陌生感就不由而生,空洞感和消匿感就接踵而来。
一直以为自己很年轻,但从下一辈生面孔的嫩稚孩儿称呼中,就深感自己不再青葱;
总以为自己与老家骨肉相连,然从上一辈沧桑沟壑人的问候中,突感自己与老家已成两张不粘连的皮;
一贯以为自己的老家会日益壮大,却从一群接一群的红男绿女的飞走中,顿感自己曾经很自私的期望是错误的;
总是深信庄稼满洼瓜果飘香,却从总会“算账”的年轻人和不愿“算账”的老年人那里得知,自己是一个多么高高在上的虚伪者。
我是上世纪90年代初用“读”走出老家的一茬人。
父辈们将自己人生中永远不能实现刺骨痛心难以言说的遗愿,暗自转化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寄厚望于我们: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们深知人的一生只要定格在黄土地上,就难以摆脱苦难与艰辛的缠绕,人和一只鸡没有多大的区别,得勤劳抓刨,才可喂饱自己以及一家人那永远不会填满的嘴巴;
自己的一生就是和沉默的土地打交道,和没有思维的牲畜交朋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
春播夏管秋收冬藏,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人紧跟土地随日月转圈圈,一生就这么似乎失去思维的转完,生于黄土,卒于黄土——其实人本来就是一撮儿有思维的黄土。
故而,与其说是我们是很会听话的70后,莫如说我们在沿着父辈早就设计好的思维路上行走的一茬人;
与其说我们实现了上辈人的希冀,莫如说自己远离了故土的艰辛;
与其说我们现实了远走高飞,莫如说自己是一波被上一辈人掀起的浪潮。
站在远处的我们总会希望故土青葱,故乡依旧诗意,老屋依然温馨……其实我们大大的错了,这一来自幼年定格成心底永恒的优美诗意的素描,是一种自私的贪欲。
在我西北的老家,只要是一只候鸟,都会秋徙东南,春归西北。这是一种生存的需求,也是一种生命的抉择。
于人而言,我西北人难道目睹东南沿海的浪潮澎湃汹涌,浪声震天,城市日益繁华,霓虹闪烁车水人流而不顾,静默无闻厮守一生的黄土地,仅仅为了吃饱而生存?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万物在春风春阳的抚摸中,渐次从沉睡中惺忪的睁开眼睛,蠢蠢欲动、萌发骚动;
冰雪在欢笑中渐次温柔,随着溪流而欢唱;
黄土地从病态的灰褐色变得微微淡黄,稍加清淡的黄;
一群群红男绿女的心是一支支搭载满弓上的箭,随时准备嗖的一声,飞向离黄土地很远的水泥钢筋铸造的丛林;
一帮帮中青年早早的把家交付、依托给自己年迈力衰残喘延息的双亲,拖儿带女,就等那个头大身粗的包工头的一个电话……大多数人们的心里很烦躁,一如初春黄土地蕴藏一冬的地气,恨不得一下子冒出地面,一个蛮劲的扶摇直上要么逍遥自在的四处飘散。
我亲眼目睹二十出头的二蛋,在前年正月初二,乡村大年味还正浓烈的清晨,义无反顾地背着一个大黄背包,急急忙忙、脚步匆匆地离开老家的土屋,渐行渐远。
他们的心思于乡村这一包容万千的大海而言,都是一滴滴水。
在岁首从乡村起波,渐次形成波浪,一浪跟着一浪,一个浪推着一浪,形成高大强劲声势浩大的海浪,一浪浪地涌向东南,涌向沿海,摇身一变就成为一只只漂流在大海中的扁舟,迎风破浪,勇往直前。
他们都希望自己成能最终成为一只只定居大海之上的航船,即使自己这一辈不行,就殷切的希望自己的儿女能融入大海,哪怕成为一只微小漂泊在大海上的扁舟就很心满意足了。
这一变相的出征,是否和我一样呢?和我当年父亲的心思雷同呢?
在燕子从南方匆匆赶来的日子里,不知有多少只这样的乡村“鸟儿”已早早启程,飞往燕子过冬的那个四季如春、鲜花盛开、山清水秀、人车如云、楼房成林的喧嚣之地。
他们身上始终带着一股股浓烈的泥土味,尽管他们也会在汗流浃背后一个劲儿地用城市柔软芳香似乎永远也不会枯竭的自来水一次次地冲洗,似乎这是从老娘胎里就带来的一样,只能变得暂时清淡些许;
他们淳朴勤劳的本性使一个个城市变得更加完美,然这一蛮劲的厚道似乎始终赢不来城市人从心底的接纳,可他们也会从心底瞧不起城市人;
他们始终有一个来自乡村坚定的信念——山不转水转,总会有一天自己这只丑小鸭会变成天鹅;当这群土里土气,说话含糊,实诚纯情的人们像一个巨浪一样最终把真正的城市人渐次推向海岸时,城市人怕了,怕的不轻。
于是,这一来自乡村骨子里始终飘着一股泥土清香味道的人群就渐渐的成为城市的主人,也成了原先的城市人最最狠嫉的浪潮。
如今我国的城市正在酝酿着这一即将实现的后浪推前浪的结局。
城市的味道不再单一,而是泥土味道渐渐变浓,混合着城市味道和乡村味道的味道。
我国曾经很田园诗意的乡村,会不会在后浪推前浪的巨大翻滚中渐次销声匿迹,渐次荒芜成一片废墟呢?
孔雀东南飞时,老人和小孩以及灰灰的麻雀守着那片片西北的苍凉。
作者简介
李晓明,教师,甘肃秦安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百余篇散文散见《中国散文家》、《新华副刊》、《甘肃日报》、《兰州日报》、《甘肃地税报》、《天水日报》、《鄂东晚报》、《内蒙古科技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