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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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潇|抗疫组诗

口罩

疫云满天

人们抬头低头,看到的都是口罩

人们张口闭口,说到的都是口罩

人们要脸,或不要脸

好歹都蒙着一只口罩……

有没有人觉得:口罩,其实是一种痛击

是大自然给人类的

一个掌掴——

听,劈劈啪啪,纷纷耳光

打在我们嘴巴上

有一个声音在伴揍——

让你怂嘴馋!

让你怂嘴贱!

钟南山

我狐疑满腹

我不相信某所,也不相信某院

我相信八十老翁钟南山

他说不要出门,我就不出门

他说劫难终将过去

我就相信:今年的春天

还是好春天

我还相信,将来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

终于开学了,一位中国母亲

这样鼓励自己的儿女——你们一定要

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做一个

像钟南山那样的、真正的

大教授——学以致用

解民于

倒悬

发现

发现:这些天写诗的人多了起来

微信群里诗声载道;有些群

酸得像是喷了白醋;有些群

甚至传出了哭声——

当初脑子里进的水

这会都漏了出来

发现:有好多诗

写得真的不好——

不是打开水,就是喊口号

像走夜路的人,唱着英雄歌

壮着怂人胆

有些诗,干净又卫生

84的味道的有些太浓

发现:也有不编谎的诗

有血有肉有骨头……我知道——

他们不能站在大街上涕泗横流

只好跑到诗歌里,独怆然

而涕下……

热干面

以前,说起楚人的热干面

我喉咙里,就有些噎人

就要赶紧喝口凉水,帮助往下咽

自从武汉蒙难,我就想——

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上,

你不怕我,我不怕你

不慌不忙,吃一碗热干面

那是多么幸福的生活!

我接着想:下回到了湖北地界

我要先来一碗热干面

一边哽噎着

一边往下咽

吃毕,我要站起来大声地咳嗽

宣告自由——呼吸的自由、发热的自由、乏的自由

出门的自由、坐车的自由、吃吃喝喝的自由……

还有,说说笑笑的自由

蝙蝠是来送信的

蝙蝠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其貌不扬的蝙蝠,

摸着黑,踅进我们的街市,

像个擦边球——夕阳的球拍猝不及防

这个黑不溜秋的乡巴佬,

脏兮兮的不速之客,飞下黄鹤楼,

闯入了百步亭盛大的晚宴——

那些温柔敦厚的夜莺、脸色苍白的鸽子,

那些黑西装白衬衣的喜鹊……

那些所谓的好鸟,

躲避不及,纷纷以袖掩面……

平平仄仄的咳嗽,

一时间韵脚大乱……

蝙蝠是来送信的——它的翅膀上,

写着蛇和穿山甲的抗辩;

写着神的愤怒;写着魔鬼的诅咒……

信的末尾,是土拨鼠和果子狸等等小动物们

歪歪斜斜的签名……签名上,带着血……

悄悄地告诉你

一只蝴蝶煽动翅膀

悄悄地告诉你:大海上,

风暴已经生成……

这个,你可以不明白。

一个医生用温度计压着嘴唇,

悄悄地告诉你:神的诅咒,

已进入人的呼吸道……

这个,你必须明白!

那一刻

那天晚上,江南某镇,突然熄灯五分钟;

那天晚上,江南某镇,重新亮灯五分钟;

那天晚上,江南某镇,向着夜空,

吹哨五分钟……

三个镇,就是一个城;

三个五分钟,就是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就是一刻。

那一刻,是要进入历史的!

因为,那一刻,

是有灵魂的!

是有亮度的!

修沙发

疫云密布,妻子不能去上班,伊就

巡游自家的三室两厅两卫,

还有阳台,到处给老夫,

寻衅滋事……

那个塌了的旧沙发,她忍受了多年,

但是现在,伊却觉得——是可忍,

孰不可忍?

准备好榔头、改锥和钉子,

我们齐心协力,把旧沙发,

翻了个底朝天……

哇,牛皮沙发底部,居然钉着一大片黑布,

像黑幕,像有些什么东西,

藏藏掖掖……难道是

半麻袋美元?

妻子一把扯掉了它——哼,

就这破沙发,还要什么

遮羞布!

隔壁小王

不好好防疫,隔壁小王

又和他媳妇吵了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一个说:你编谎

另一个说:你才编谎

一个说:你说你大好的很

那你大给了我们葱呢还是给了我们蒜?

另一个说:我哥我弟给的、我姐我妹给的

还不是我大给的?

一个说:你大到现在还没有送来口罩

另一个说:我大把祖传秘方都送来了

你还要什么口罩?

……

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一个比一个义正词严

浅碟儿碰着深碗儿

一起闹着玩儿,也没啥

隔壁小王,可千万不要碰出什么声音

尤其是,不要碰出咳嗽之类的声音

我们左邻右舍,听了好怕

阿莫西林

看到“阿莫西林”的那个“西”字,

发烧咳嗽的某某团顿时警觉起来……

.

服呢,还是不服?

舌头上,良药与苦口,在打架;

信呢,还是不信?

左眼和右眼,一看是矛,再看是盾;

用呢,还是不用?

犹豫不决的手,把人家拿来主义,

都捏出汗来了……

后来,咬牙切齿,

吃下了敌人的药……

再后来,不争气的身体啊,

竟然一天一天地,

好起来了……

好容易好起来了,但是,

肚子里的那只狐狸,却也好起来了

——满腹就又是狐疑;

满脸就又是疑云……

二月二

今年的二月二日,没有新韭,

也没有新雨后,

只有新冠……

但毕竟还是二月二

毕竟还要破簸箕装上灶间灰,

四处撒一撒,

杀一杀害虫……

二月二是要吃点豆子的,

吃了豆子是要喝口凉水的,

喝了凉水是要肚子胀的,

肚子胀了是要

放个彩虹屁的……

老天爷的雨后彩虹屁,其光绚烂,

声大如雷,可以拿眼看,

不可用手指……

珞珈山的樱花

珞珈山的樱花,今年,

肯定会开两次——当人们,

好了伤疤忘了疼,

弹冠相庆的时候,

那些疲惫不堪的樱花,

会于高声赞美中,

再次开放!

并再次流血……

到时候,请把它们,

把那些加班加点开放的樱花,

也能认定为

工伤……

魔幻现实主义叙事

传说,有一只十年寒窗的穿山甲,

出没于深山老林,修炼得

一个好梦想——

要把某方程的字母X,

修改为字母Y……

死读书的国文教员啊,

老是想着,修改人家的错别字……

那一天,天气很好,

彼如饥似渴,蹑手蹑足,

正用老鼠屎和长虫涎,第NNN次,

调配着糖醋里脊……

彼的长舌头频频伸出,

准备邀请果子狸,来一曲

舌尖上的

华尔兹……

突然就想起了老板扣它奖金的破事,

高跟鞋一拐,纤纤手一抖,

啪——,打翻了那碗漂着葱花的,

魔鬼定制的

蝙蝠汤……

山洞里传出一声新型尖叫!

急促的呼吸,翻山越岭,

很快从东方公主的显微镜,

传染到西域王子的温度计……

很快,西西里岛的落日,绅士般

干咳了起来……阿尔卑斯山上的鹰,

也紧张了起来,翅膀伸开,

劝返着,来自埃及的云……

惊魂之后,香喘吁吁,

这只背锅背时又背运的穿山甲

从此弃甲归山,

从此玉碎梦断……

聪明人的辩词

那一天,末日审判。

法官大人升堂,穿着黑色严肃袍。

那些聪明人,面无愧色,

从背上取下行军锅,甩给随从小秘,

拍拍手上的黑,三寸不烂之舌上,

皮球滚开了——

当时,让我们问的人,一问三个不知道;

让我们摸的头,都不发烧;

让我们听的嘴,都不咳嗽;

让我们看的报告,岁月静好……

法官大人,您是见过世面的人呐,

俗话说得好:客随主便、入乡随俗……

人家招呼我们那么丰盛,一人发了一个电脑,

换成你,你再多问,那意思,

多不好!

再说了,人家什么阵势没有见过?

什么老专家?什么大博士?

人家想尿就尿,

想不尿,

就不尿。

再说了,那么大一个村子,七股八杈,

人那么多,你说的那八个乡巴佬,

我们哪里去找?又没有他们的

手机号……

我们又不敢擅自吹哨——法官大人,

你知道,我们胆子也小,

也怕罚款;而且这罚款,

又没地方报销;就是报销,

也开不成发票……

天上的蝙蝠作证,我们也没有袖手旁观。

我们漂洋过海去工作,我们跑到英格兰,

借了好几把画着洋符的

柳叶刀……

我们还及时通知了地球的另一面;

隔山架岭,我们把亲爱的隔壁老赵,

用蚊子的低语,

叫了又叫……

可是法官大人,你是晓得的:这老赵,

那是世上最难叫;这老赵,

只有自己疼醒了……才会结束

他亲爱的午觉……给他个口罩

他还不要……

法官的胳膊伸了个懒腰。惊堂木,

三思而不落。他的头脑里,

直播着一场球赛——

一万个进不了球的男足,

比着肚子上的膘……球到之处,

都是臭脚!

当时

当时暮霭沉沉,楚天不阔;

当时十万病毒,已是十面埋伏。

当时子弹在飞。

有人按住哨子:让子弹,

再飞一阵……

当时病毒在飞。

有人咽了口痰:让病毒,

再飞一阵……说完,

伸个懒腰继续开会,

结结巴巴,继续念稿……

当时,A4纸上,

一片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岁月静好……

断崖

影像室里,超负荷的CT机嗒嗒嗒嗒,

像机枪,扫个不停。CT片

也在发热……

病房里,血氧仪的指数,已从80

降到70,又降到60……

输液架上,生命在一点一点地,

往下落……

多少殷红的双肺慢慢变白,

变成破碎的毛玻璃,

淡出了这个世界

……

多少滴血的心在断崖上往下落着——

从吹哨落到听哨,

再落到耳语,

再落到沉默,

再落为记忆,

再落为忘却……

深渊底部,堆满了无人认领的手机……

雪潇,本名薛世昌,1965年生于甘肃省秦安县。1986年毕业于原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任教于原天水市第二师范学校,现为天水师范学院文传学院教授、中国写作学会会员、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诗歌内形式研究》等六部、思想随笔集《怅辽阔》、小品文集《大地上的小意思》及现代诗歌集两部:《带肩的头像》、《大地之湾》。

雪潇·​疫间诗十二首

【听取“啊”声一片】

一根竹棍,正捣向人类的咽喉。

大地上,啊声一片。

阿门,啊声中,

确实有门打开,

地狱之门,天堂之门,雕花门、柴门……

排队摘下口罩,啊啊有声!

都得啊!

城府再深,现在也得啊;

吃肉不吐骨头的,

现在也得吐一声啊;

这意味着我们人生漏洞的啊啊,

口罩,是它最好的补丁;

啊,它曾经是伪浪漫主义诗人嘴里的

口香糖、撩妹词,现在,

报应来了——当他啊的时候,

一根竹棍,捣向他骚情的咽喉……

啊,莫斯科的钟声,

捣了十二下!

【某公装C】

值班室里,某公西装革履,正襟危坐,表情正确,如天降大任。隔壁老王问:你在干什么?曰:我在装C。老王不解:什么C?曰(耐心地):ABC的C。仍不解。公乃喟然而释曰:A和B都有人装过了,我只好装C!老王闻言,喟然而叹:这孩子!

【包宿舍】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于是,我就在群里

不耻下问:啥叫个

包宿舍?

群众的沉默高深莫测……

半晌,有打工者曰:

是不是管吃管住的意思?

复半晌,有富起来了的打工者,

见多识广地教导我:这孩子,

什么都不懂!包宿舍,

那肯定是包夜呀!

【悄悄告诉你】

一只蝴蝶煽动翅膀,

悄悄告诉你:遥远的大海上,

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风暴已经生成……这个,

你可以不明白。

一只测温枪对准额头,

悄悄告诉你:这个时代,

你要低调;你可千万不敢

头脑发热……这个,

你一定要明白!

【我们小区里的猫眯】

夜深人静,我们小区的猫眯,

眯着眼,偷窥着我们的秘密……

和我们小区的车子一样,

我们小区的猫眯也是紧凑型的,

是低配置的——老虎。

爱虎之心,人皆有之,

我们小区的善男信女吃肉,

总要给猫眯们碗底留下一块。

那些摇着尾巴的狗儿,姓赵,

或者姓了赵,然则这些猫眯,

你们贵姓?

夜深人静,我们小区的猫眯,

眯着眼,偷窥着我们的秘密……

最近这些天,猫们观察到人间的异象——

小区人排起了长蛇阵,

做出了怪样子——

一个一个,仰起头,张开嘴,

去咬白衣人手里的

那根棉签……

猫眯的眯眯眼一片迷茫——

那竹棍不像鱼骨,

那棉花也不像肉肉。

【俺那右脚】

俺那右脚,受过伤的大拇指,领着四个小指,

人生的泥路上,紧紧地

抠住鞋底……;元旦,

文艺汇演,它们一起跳动在

新年的歌唱里,歌唱俺的脚臭。

也曾经,紧张得发抖。

那是教研室主任肃然前来听课的时候,

俺在台子上拼命说普通话,

俺那右脚,还有右腿,

不争气——在下面兀自发抖。

足不出户的日子多么漫长啊!

小区的门卫也戴上了口罩板起了面孔,

不让我出去买烟!

我平时,也不是给你们没有发烟!

没奈何,俺那右脚,

只好窝在鞋子里,撒开脚丫子想象——

把某个人的肉头,想象成一颗足球……

俺那右脚,当年受伤也是因为足球

——俺那右脚,鸡蛋碰石头时,

碰掉了大拇指的,

脚指甲……那钻心的

低级疼啊!

【娃哈哈矿泉水】

又不是魔鬼,所罗门,

你为什么要把它,

装在瓶子里,

并且拧上盖子,在塑料的监狱里,

判处了三个月的保质期?

小区封闭了,送水员不送水了,

我打开一瓶过期的矿泉水,

一饮而尽。所罗门,

你用瓶子监禁了三年的魔鬼,

现在,我要用我身体里的荒原,

把它们流放到广阔天地!

曾经,满大街

都是捡矿泉水瓶子的女人,

而现在,她们都不见了。大街上

空空荡荡。所罗门,

你你你,你把她们,

你把那些水做的骨肉,

藏到哪里去了?

【红色羽绒服】

每年到送寒衣这天,

我就想起母亲,想起那个晚上,

母亲说:明天,你给我买上一件羽绒服,

红颜色的。

母亲说:然后哪一天,

我把羽绒服穿上,你把我推到院子里,

晒一会太阳……父亲去世后,

母亲一直和我在一起,

给我扫地,给我剥葱,给我当闹钟,

给我女儿讲我们家族的故事,

有时也讲自己的童年……母亲

从没有要求过什么,

我们吃啥,她吃啥;

我们不吃啥,她不吃啥。

母亲只要过一件红色羽绒服。

前半夜,母亲说出她的要求,

后半夜,母亲就去世了……母亲!

母亲!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天下母亲啊,

你们多么幸福!

你们的红色羽绒服,

是我心里的一块伤。

这块伤,每年送寒衣的这天,

就隐隐作痛……而今年这一天,尤其痛

今年送寒衣的这天,为了防疫,

小区里不准进,也不准出……

今年送寒衣的这天,

天下母亲,冷得瑟瑟发抖。

【花茶】

有时,我也会舌头一软,

口吐甜言蜜语。有一次,

我给一位美女说:

为了伟大的美容事业,

你要每天早上,

喝一杯蜂蜜水……

其实我自己却是喝茶,

喝各种各样的茶,包括苦荞茶;

喝各种来路的茶,

包括别人不喝了的茶。

我就是不喝花茶,

花犯,才喝花茶,犯花案。

但是今天,做完第九次核酸,

实在没得喝了,我就

泡了一杯花茶。

也好喝。

至少也有香!花香!

——世事难料啊,那在鼻子里死了的,

又在舌尖上复活!

【水果糖】

孤独的日子里,

连茶几上的水果糖,都是孤独的

因为果盘是孤独的。

因为没有客人,更没有小客人,

客厅里,空空荡荡。

只好打开电视机,

像剥开一颗糖。

老两口,一边痛骂糖衣炮弹,

一边观赏糖衣炮弹,

津津有味。

哲学家A认为:水果糖,

剥开它它就死了!

哲学家B认为:

水果糖,剥开它它就活着!

水果糖也难活啊!

我们就是水果糖!

【讨厌加】

周作人说:他在英国吃红茶,

吃了一个寂寞——吃不出味道,

最讨厌的是:英国人吃茶,

要加糖。

有时还要加盐。

有时还要加油——

加猪油。

讨厌!

加,就是这么讨厌——

加班,讨厌!

加拿大,讨厌!

深圳房价已经贼贵了,

还要十万加,讨厌;

尿酸加,讨厌;

风雨交加,讨厌;

脸上雪上加霜,讨厌;

近视镜又加度数了,讨厌;

……这两年,驴嘴上套上了驴笼嘴,

够讨厌的了,却又要加上口罩……

真讨厌!

【日记:小区封闭期间的一个梦】

空荡荡的人间,我的黑色旅行包,

兀自旅行着。

我紧跟着。

脚下的道路越来越软,

先是像蛇,

后来像水蛇,

再后来像妖冶的水蛇……

我就想到某美女的腰。

村里人说:她的腰,水蛇腰。

这样一想,我心里就一个婀娜,

就一失足,

就跌入一方江湖。

我就堕落,就手忙脚乱……

就想抓住一根稻草,

波浪中,先把小命保住。

还好,瞎猫儿逮老鼠,

我逮住了一叶绿荷。我的好绿荷,

正好让我掩面大哭。

再拿她当手绢,擦眼窝……

特殊时期,我的好绿荷,

又让我挂在嘴上,当口罩。

让我啥也不要说。

憋得受不住了,醒了,

原来是我脸上,盖着一本旧书。

雪潇|甘肃罐罐茶

是人都会渴。渴了就要喝。神仙渴了,就喝琼浆玉液;清朝的皇帝渴了,就喝鹿血;以前的四川富翁刘文彩渴了,就喝人奶;现在的城里人渴了,就喝矿泉水……可是,甘肃人要是渴了,有时就直接喝一气山泉里的凉水,然后嘴一抹,又去山坡上割苜蓿。

夏天,打麦天气,甘肃人在烈日下碾场甩连枷,汗如雨下之后,就渴了,这时候,他们常常就喝一种自制的常备饮料——滚水。

制作滚水的原料,或是炒揪树叶,或是炒焦的麦粒——最好是瘪小麦,瘪了的小麦入水后会浮在水面上,所以又称浮小麦。老人们说,喝浮小麦滚水,能解渴,也能止汗。

也有人把大香和小茴香炒熟了,用开水一冲,这种滚水,据说能开窍明目。

最简易的滚水,就是把一块馍馍烧焦了,然后扔进瓦罐的沸水里,滋啦一声,焦馍沉入水底,香气飘出水面。人们举起瓦罐,美美地喝一气滚水,心里顿时会感觉一凉,全身为之痛快舒坦。

如果说喝滚水是甘肃人忙碌中的“快饮”,则喝茶就是甘肃人相对悠闲时的“慢品”了。

土黄骡子驮缸哩你唱歌我给你帮腔哩我有心和你对着唱嗓子塞着对不上嗓子塞了茶喝上你把我南路的腔拉上

这首甘肃民歌,唱出了喝茶之好:好就好在能让塞了的嗓子恢复歌唱!“四姐成(嫁)给了财东家,她会享福品香茶。”是的,在甘肃人的心目中,喝茶,从来就是一种生活的享受与幸福。

但是甘肃人喝茶的历史却并不久远。清人张元昇《度陇杂咏》诗云:“寂寞经荒县,萧条只几家。边云迷古堞,嶂月冷清笳。小市都无米,居民不解茶。破檐门不设,愁杀晓风斜。”他写的应该就是当时——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甘肃一带的真实景象。这个江南书生,踏入和江南风光天地不同别是一个世界的甘肃陇中,觉得自己几乎是“落荒而走”。在他这种未出阳关先已满目苍凉的感受中,最让他不能适应的,有两样:一,食则无米。二,饮则无茶。

饮则无茶——这里的茶专指出产于南方的茶叶——的历史,在甘肃是十分漫长的。有一种事实可为反证:在七十年代,甘肃人仍然大量饮用着自己做的“土茶”。比如《定西县志》就记载道:“农家于果树落叶时,采集樱桃、楸子、红白檎、苹果等树叶,经熬晒,制成茶叶,供平时饮用。”所以,严格地说,这不能叫作茶。

好多年前,甘肃人还喝一种极为劣质的茶,这种茶叫作“面面茶”。面面茶其实是不能叫作茶叶的,甚至也不能叫它面面茶,最准确的称呼,应该是“黑土”。过去进过磨房的人,也许对磨房里地上、墙上的白色积尘有所记忆,如果那可以叫作“白土”,则我想茶叶作坊里地上墙上的黑色积尘,就是“黑土”。然而,就在1980年以前,在陇原上下,还有很多人仍然在饮用这种实在不能称之为茶的茶,只因为它便宜。

时光飞转,到了人民生活蒸蒸日上的现在,这食则无米饮则无茶的历史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几年前,陕西作家贾平凹驾临甘肃通渭县,对通渭人的“茶生活”有过这样的描写:“通渭不产茶叶,窖水也不甘甜,虽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极其精致,熬出的茶都是黑红色,糊状的,能吊出线,而且就那么半杯。这种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来,既节约了水又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贾公所描写的,就是甘肃人几乎人人能解的所谓“罐罐茶”。

南方人喝茶,喜欢追求一个雅字,所以我们常常会从影视上看到那些装模作样的“茶动作”:轻轻端起,轻轻吸一口,咂一咂嘴,轻轻放下……南方人泡上一杯清茶,眼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了身躯,鼻吸着淡淡的茶香,觉得有淡淡的芬芳从心肺穿过,然后被温润美妙的感觉所包围听风吹也听雨落,想过去也想明朝……于是便想去写诗了。然而甘肃人不喜欢这样喝茶。甘肃人喜欢喝罐罐茶。在甘肃,如果有亲戚朋友到自己的家里来,主人必先摆一个梨木小方桌,必先忙着把茶炉子生着。炖罐罐茶的小炉子,随时代的不同而不同,以前多用木柴,所以是泥炉子,所谓红泥小茶炉者是也。主人不时要低下头去用嘴把火吹亮,眼睛被烟得流泪,屋顶也往往被熏得乌黑;有了煤油以后,人们就改用为煤油炉,灯芯子可大可小,方便极了,缺点却是煤油燃烧时有一种味道,往往会影响了茶的清香;通电之后慢慢就使用电炉子,干净,方便,也没有异味,但炉丝常常会断,会打断了人们的兴致。现在,甘肃的好多地方都开始使用沼气,于是也开始用沼气炖茶。小小的一朵蓝色火苗,正好干净利落地煮茶,既卫生,又方便,且安全。炉子上坐着的,自然就是煮茶的小沙罐了。

甘肃人把喝罐罐茶形象地叫作“捣罐罐茶”。一边“捣”着,一边谝着,这谝就不再是“干谝”了,这谝就特别地有滋有味了。谝,四川人叫摆龙门阵,北京人叫侃,东北人叫唠嗑,书上叫聊天,甘肃人叫“谝椽”:吃喝嫖赌官,上下五千年,无所不聊,不所不谝。而一边谝,一边捣罐罐茶,则水陆并进,为谝之佳境。这样的谝,又叫“搞闲”,其实就是在一起说一些闲话。人生常讲正儿八经的话,如领导之开会,如教授之做报告,太累,太没意思,有意思的其实正是说闲话。贾平凹有时候会把一些秘密向人们免费赠送,比如他曾说:“研读许多经典,发现了他们共同的秘密:会说闲话。闲话说得好,味就出来了。”语言之味,是什么味?贾平凹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了一个很土但很准的词:“筋”!这是陕西人形容最好吃的面条的一个词。这个词,有的地方说成了“劲”,比如好劲道方便面。在甘肃,就叫“有筋桥”,就是耐嚼。而闲话,是最耐品最耐嚼的一种话。说闲话的时候,最好的佐喉之物,就是茶,就是罐罐茶。

平常莫过于一杯凉水,一撮茶叶,一只或易拉罐或瓷缸或砂制的罐罐,一炉小火,而奢侈与隆重亦莫过之。一个人捣罐罐茶,是一个人的盛典;两个人捣罐罐茶,是两个人的盛典;七个人八个人在一起捣罐罐茶,这时候,这场面,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村庄的盛典!

罐罐茶可是苦苦的茶哇,但人们喝的也正是那一口苦,人们需要的也正是那一口涩。几口苦茶下去,馋解渴亦解,怀舒情也舒,什么心中块垒,什么麻搭疙瘩,什么挫折打击,什么辛酸难过,都被这几口苦茶给冲走了、淡化了、融解了、淹没了。放下茶杯,低垂的眼皮抬了起来,四散的目光聚了起来,无力的胳膊雄壮了起来……沿着苦茶荡涤的通路,曾经迷失的精气神又一次如夏季的河水般充满了内心与血脉。这时看天,不再昏暗;听鸟,鸟语啁啾;望世界,世界明丽温暖,宛然美好人间。喝惯了这样的罐罐茶,再喝纸杯子里的泡茶,简单什么味道也没有——那叫什么喝茶!

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待客的食物也日渐丰富,香烟、酒、点心、时新水果等也不鲜见,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上要炖一炖罐罐茶,说一说话,聊一聊天,然后才饮酒吃菜,最后才吃饭。

在甘肃,罐罐茶已经成了一种文化。有人这样说:“他们喝罐罐茶,绝不是为了消闲,而是为了保证一天的劳作对水的需要,他们用那样小的茶盅,也绝不是追求雅致,而是在表达潜意识中对水的珍惜;他们追求茶的苦味,因为耐不得茶味之苦也就耐不得劳作之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罐罐茶就是他们对人生理解的物化,他们的情感都通过罐罐茶的‘茶道’而得以诠释,如果你想了解旱作文化和生活于这个文化圈内之人,尽可于罐罐茶中品味。”他说得太好了,他一定是个会喝罐罐茶的甘肃人。

(《丝绸之路》2007年第6期)

雪潇|王甫梁的牡丹(现代诗)

雪潇||王甫梁的牡丹(现代诗)

1

王铺梁,当地人又叫神仙梁。

传说当年有个神仙神游到此,没啥吃的,

就餐风而饮露。那风,是西北风;

那露,就是牡丹花上的

花露水。

那牡丹从此也不叫牡丹,叫茆䒟——

当地的布衣秀才,给牡丹的名字上,

穿了一件文化衫。

那牡丹从此生长在一个月牙形的湾子里

——这个月牙湾,有个姐姐,

多年前远嫁敦煌……

是的,她就是

月牙泉。

2

农历四月,月牙湾风烟俱净,牡丹开放。

那些玉容霞貌的仙女们,

或叫姚黄,或唤魏紫,

或腾云,或驾雾,

都来游园。

她们说说笑笑。她们的脸上涂着胭脂。

她们国色天香……风从她们身边走过,

直把春风,

变成了熏风。

其中有妖冶者,拔下她的金钿,

向人羞郝而烟视,让人姹绿而酥醉。

她们是世间尤物。她们妖冶的红颜,

倾了人之国,倾了人之城,

现在又来,

倾我王铺梁!

碗大的牡丹!

一千个这样的碗,在王甫梁

摆出一桌富贵的盛宴!

3

高高的山上望平川,平川里有个牡丹,

说的是荷泽的牡丹,

说的是洛阳的牡丹……她们都是

低处的牡丹。

平展展的川里望高山,高山上有朵牡丹,

说的是王铺梁的牡丹——

高姿态的牡丹,

高颜值的牡丹,

高冷的牡丹,

比王后还要高傲的牡丹……

王铺梁的牡丹是需要仰视的牡丹。

秦安小曲踮起脚后跟,

高上八度,再高上八度,

才能高声唱出它的丰韵——这巅峰上的牡丹!

这王铺梁的牡丹!这一团团又一卷卷的

云端里的牡丹!

【作者简介】:雪潇。1965年生于甘肃秦安。现为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多部。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出版有现代诗歌集《带肩的头像》(作家出版社2003)、现代诗集《大地之湾》(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15)等。

天马萧萧 | 喝了雪潇老师的茅台酒

  雪潇,其何人也?    雪潇,原名薛世昌,1965年生,副教授,中青年教学骨干、学科骨干。主要讲授《基础写作》、《文学创作论》、《现代诗歌创作论》等课,发表文学作品上千篇(首),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出版文艺学著作3部、文学作品3部。??    其次雪潇是秦安人。    最后声明,写下这些文字,并不是想要攀缘雪潇老师,搞点贴金沾光,只因其是我真正的老师。    雪潇老师自1986年从教,卅年有余,真是桃李满天下,而我只是他麾下一个又苦又涩的“酸李子”罢了。    1984年我考入渭南师范,背着贫寒的行李来到渭南镇求学。1986年学校更名天水第二师范,就在这年秋季开学,学校分配来了一批新的年轻老师,其中就有雪潇。他们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立刻给学校带来了勃勃生机。    雪潇老师国字脸,小眼睛,饱满的额头光洁明亮,一副近视眼镜透出桀骜不驯的目光。老师给我们八八届三、四班带《文选与写作》课,他上课轻松幽默,特别是写作课对每篇作文批改很详细,好的文章还会让作者朗读给大家,不知不觉中我们爱上了文学。    他的新诗写得很好,已经发表了不少,还与其他几个写诗的老师联合办起了《黑匣子诗报》,我们的写诗兴趣燃烧起来了。看着每一期油印的小报刊上有自己的诗句,都会激动老半天的。    因为都是秦安老乡,经常走动,所以亲近了,渐渐熟络了,经常去他那里聊天、听讲。一回见到他填的干部履历表,随手翻看了一下,只见在“懂何种语言”栏赫然写道“汉语,藏语,巧带帽是你好”,我终于忍俊不禁。    够味,“雪”老师!    有一次,他说刚到大学那会,看到有同学在踢足球,也想踢几下,被人家讥讽乡下来的,还想踢足球。他不服输的倔劲上来了,看不起我们乡下的,我偏要踢给你看。发了疯似地开始练足球,结果他踢得比那些自诩为城里的还要精彩。    而我的犟劲也被激发了——我也想踢足球。一点点节省钱买了足球鞋,还准备托人买足球袜。一天去雪潇老师宿舍想拿他的足球练一会,房门没关,人不在,我进去抱上足球,刚出门就碰上,不想他沉着脸,低声呵斥:“没人就不要随便拿东西。”我红着脸低下头从他身边无言走过,心头燃起的足球火苗瞬间熄灭了,在操场无精打采胡乱玩了几下,然后把足球悄悄放在他的门外,老师开门肯定会看到的。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学生宿舍。    后来我听同学说,雪潇老师经常不关屋门,他的钱丢了。那天正好我去拿足球,碰上了灰茬,遭到呵斥,过后细想老师并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踢——足——球了!    现在看到老师发福的体形,回想当年在球场上他矫健敏捷有力的身影,轻轻地问一句——老师还踢足球否?    四年很快过去,我们就要毕业离校了。我请雪潇老师在毕业纪念册留言,就在本子的扉页,他十分认真一笔一划地写道:“只要是吹着柳笛的人,春天总会给他一条美丽的小径”我厚着脸皮索要了他的一张黑白照,端端正正贴在留言上方。    后来搬了几次家,毕业纪念册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可老师的留言已然刻在我心里了。    此后我一直在陇城的各个学校转来挪去,竭尽全力为当地教育事业奉献自己的汗水和青春,与雪潇老师也失去了联系。    大约在2007年,我被评为天水市中小学市级骨干教师,通知去天水第一师范学校培训。一天下午,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突然发现讲课的正是雪潇老师,模样依旧,变化不大,只是更加成熟,富有学者气质了。我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忽然他面前的麦克发出啸叫,刺耳的尖叫连续不断,老师顿时显得束手无策。我大着胆子走上讲台,拆开麦克的电池,找了一下,发现讲桌里还有备用电池,动手换上,打开开关,麦克不叫了。雪潇老师认出了我,对我点头微笑。我下去继续听讲记录,不想雪潇老师在讲课中居然提到了我的名字——这是多么强大的记忆啊!我们分别已经有20年了,他教过的学生成百上千,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名字,真让我叹服不已。    下课后,我和雪潇老师寒暄了几句,他就离开了。旁边走来一位培训的老师,说他也是雪潇老师的学生,比我低几级,现在记不清是甘谷还是武山人,好像姓颉。他和老师十分熟悉,和我商量晚上一同去看望老师,我欣然应允。      晚上我们提了一些礼物,来到天水师院,进了老师家里。雪潇老师十分热情,询问了毕业后的情况,我一一作答。期间他拿出一瓶茅台酒,说这是兄弟从酒厂带回的,真货,你们赶上了,不管是谁,每人只有三杯,多喝不倒。三杯入口,唇齿留香,荡气回肠,我们感觉更加亲近了。又乱谈了一会,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走,他叫出女儿点点,给我们用相机拍照留念。    不久,我收到了老师给我的照片,可惜照片现在找不到了。    2014年,我在县文联,帮助薛方晴老师写作长篇小说《染坊》,搜集了一些资料送给她。谈起雪潇老师,她说是本家,还提起过我,老师说我是“一个很正板的人”。    我感到很惊讶,这是几十年来我听到过的最有意思最莫名其妙的评价!    感谢老师给一个老学生的关注和记忆。    雪潇老师的茅台酒还在我记忆的日子中芳香徜徉……  

文化随笔|杜甫的幽默

(文化随笔)/杜甫的幽默

/天水师范学院:雪潇

杜甫能成为诗人,是因为杜甫有他的“过人之处”。让杜甫成为诗人的这一“过人之处”,就是他生性率真。生性率真的人,做生意,很少讨价还价;谈恋爱,一见面就掏心掏肺;做诗人,就是什么都敢说!“朝扣富儿门,暮追肥马尘。”这样有伤体面的事,人人都在做,却并非人人都在说。中国人的第一智慧,就是放开自己的腿,管住自己的嘴,事能做,话不能说。中国人的第二智慧,就是事放开做,话挑着说,比如李白,就只说自己“仰天大笑出门去”,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地傲视王侯,然而,率真的杜甫却“诗”言无忌,连自己趋炎附势的事,他都和盘端出。

重要的是,杜甫在思想观念上也不清高绝尘,杜甫在《同谷七歌》之七中就说:“富贵应须致身早”,看看吧,这就是杜甫,这就是真实的杜甫,这也是杜甫诗歌“非虚构”的力量。一真遮百丑,这也是做诗人的一个秘密。

李白《上清宝鼎诗》云:“我居清空表,君处红埃中”,这句话正好也是李白与杜甫人生形象的一个比较。李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杜甫却说自己“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所以,一般人只要说到杜甫,就说到了杜甫的贫穷,就说到了杜甫的“红埃”苦况,甚至还会说到杜甫的瘦。李白《戏赠杜甫》云:“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做诗苦。”所以天水市甘泉镇那个杜甫的塑像,就塑得“太瘦”;所以至少天水人说起诗人,都以为一定是“瘦恰恰”的,所以天水人到了南郭寺,进了杜甫祠堂,看了诗史祠那个杜甫的室内塑像,都摇头说是“不像不像”。这个杜甫的像把杜甫塑得圆脸,富态,不像个诗人,倒像个员外。

而忧国忧民的诗人怎么能员外一般富态呢?这就是一般人对杜甫的先入水见:满面愁苦、哀声叹气并常常心有戚戚焉!

不只没有文化的一般人这么认为,有文化如冯至先生,也在他的十四行“话”《杜甫》里这样“韵”味十足地说:“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常常想到死……不断地唱着哀歌……你的贫穷在闪铄发光……象(像)一件……烂衣裳……可怜……”。冯至说的完全是废话。杜甫的“可怜”和“贫穷”,杜甫自己早都“供认不讳”了,谁要你在这里说得煞有介事、振振有词。你就不能说些别的吗?比如说一说杜甫的幽默。

朱自清曾说:“将诗看得那么严重,倒将它看窄了。诗只是人生的一种表现和批评;同时也是一种语言,不过是精神的语言。人生里短不了幽默,语言里短不了幽默,诗里也该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杜甫的诗里正有如此“该不短”的幽默,如他的《北征》中句“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林继中先生就注云:“贫困之境却以幽默口吻出之,读者倍觉伤神。”再如杜甫入蜀诗《飞仙阁》句:“浮生在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本来是一家人随着他东奔西走的,这会儿,杜甫却“对妻子儿女们开了个苦涩的玩笑:‘我为何老是跟在你们屁股后面跑呢?’”这是陇南学人高天佑的理解,这个理解,可谓识得幽默。

关于杜甫这位法度森严的格律大师往往流露出的风趣与幽默,胡适早有发现:“后人崇敬老杜,不敢说这种诗(按:指杜甫诗歌中较口语较随意的篇章)是打油诗,都不知道这一点便是读杜诗的诀窍:不能赏识老杜的打油诗,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胡适是白话诗的倡导者,他自然能以白话之眼而观见杜甫诗歌中的白话之美。反过来,萧涤非就不能容忍胡适的上述说法。萧氏认为胡适“胡说八道”。萧氏的眼光,还是旧诗的眼光。

杜甫的幽默有时候还是黑色幽默。杜甫诗中这种最高境界的幽默,在他的秦州诗《空囊》中体现得最为分明: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翠柏”虽“苦”,但因“翠”而“犹食”,“明霞”虽“高”,但因“明”而“可餐”,杜甫在这里言其不堕青云之志,俨然凤凰口吻;而对“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两句,林继中解得最好:“鲁(卤)莽,粗疏。此联意谓‘众人贵苟得’,得过且过,自己则意在行兼济之道,故难免艰难度日。”而现在,他的秦州日子过得是如何艰难呢?杜甫是这样描述的:“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关于“留得一钱看”的“看”字,人们向有误解,比如冯至就以为是“口袋里只剩下一文钱了,却不忍用去,为的是留在眼前观看。”冯至真是一点也不懂幽默。杨伦早就看出来了:“写穷况妙在诙谐潇洒。”杨伦识得幽默。同样识得幽默的金圣叹也说:“饥寒备极如此,他人已不知有几许悒郁诧傺,先生却有闲胸襟,自戏自谑。”金圣叹同时从另一个“空中妙文”、“的的妙语”的角度分析了“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他说:“题是《空囊》,诗偏以不空作结,便似一文钱能使壮士颜色遂不至于大坏也者。”

所以,“留得一钱看”的这个“看”字,不是“人看钱”,而是“钱看口袋”——甚至是人与钱的“面面相觑”。《杜诗详注》卷八引《杜臆》云:“看,乃看守之看”。——这样的理解岂不更妙?现在,秦州的果农在秋天摘完苹果之后,会在树上留下一颗两颗,就是让它们“留得一颗看”,即“留下一颗让它看守着苹果树”。这种“看”,与杜甫“留得一钱看”的“看”,完全是相同的意思、相同的意味。

(《天水日报》2019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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